姑蘇往事 節選

　　《姑蘇往事》：　　仁才回到家時已近半夜，摸黑走鄉間小道這還是頭一回，能一次次從泥地里爬起，并準確找到家，對他這個在城市里長大的公子哥真算是奇跡了，只是回家后躺在床上他噩夢不斷，還大呼小叫，把老父母折騰得提心吊膽。仁才這一覺足足睡到第二天的傍晚才醒，醒后如大病一場，面對家人的詢問，他閉口不談火車站的所見所聞。倒是母親告訴仁才說，在前村住著一戶和他們一樣，從蘇州城里逃難到此的金姓人家，昨天，那家的大少爺比仁才先一步進城打探消息，結果一夜未歸，今天一大早，金老夫人命全體家人出動去尋找，終于在蘇州城外的火車站找到了大少爺。仁才母親說到這里，不禁淚眼婆娑：“聽說那大少爺生前有心口疼的毛病，可年輕輕的扔下老婆就這樣走了終歸是作孽呀！而且整個身體都團在一起，他們家里人想盡辦法，一邊用熱水焐，一邊命人生拉硬扳，又不敢太用力，結果終究還是沒能將大少爺的身體弄直，真正叫作屈（曲）死啊！”仁才一愣，那“曲”死的金家大少爺，莫非就是他在火車站不期而遇的那一位？　　跟普通的窮苦百姓不同，蘇州城里不少自視清高的體面人家，一般都不屑于主動和同階層的人家搭訕，尤其在這逃難期間，就更不愿讓人看到自家的落魄相了。所以，先前并不相識的金劉兩家.雖逃難來此同住一村，卻并無往來，仁才自然也不認識那金家的大少爺了，不過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他很想弄個明白。于是，晚飯后，倍感無聊的仁才獨自摸黑來到前村。遠遠的，仁才只見村里*氣派的那座青磚瓦房前有亮光。平時為防日本人的轟炸機，天一黑就執行燈火管制，今晚沒有月亮，村里本該漆黑一團，而那瓦房門前卻閃著一縷昏黃的燈火，莫非這就是喪戶之家？仁才緩緩走向燈火處，果然，從半隙的門里傳出陣陣凄涼的哭聲。透過門朝里一看，屋正中的門板上擱著一具尸體，在死者的腳邊，點著只有一根燈芯的小油盞。再怎么燈火管制，這照應死者在黃泉路上行走的油盞燈，是萬萬不可禁的。昏暗的光線下，死者雖然被覆蓋在白布里，但這白布終究沒能掩蓋住死者側臥半曲的“睡姿”。墻邊供桌上的鏡框里鑲嵌著死者的遺照，仁才一眼就認出那照片上的金大少爺，正是昨天和他在貨車底下有一面之緣的那個人，仁才心里不禁生出無限悲憫，他猶豫著在門口站了許久，*后還是推門進屋，走到尸體前深深地三鞠躬。逃難在外，家蒙不幸的金家，在這窮鄉僻壤之地操辦喪事，從未想過會有外人前來吊唁，仁才的突然出現自然令喪家深感意外。當仁才向死者鞠躬時，一位三十來歲、全身素白、紅腫著雙眼的女子驚慌失措地跪地還禮。而后，她又親自給仁才奉上一杯熱茶，但并沒有問仁才跟死者生前是什么關系，好在有俗話在先：陌生人吊唁，死者肚里自得知。不過這一回對仁才的到來，屈死在板門上的金大少爺恐怕未必得知。　　金家大少爺入葬后頭七剛過，仁才就從母親那里得知，那死了男人的大少奶奶，竟然被金家趕出了家門。理由很簡單，金家老太太從一開始就看不上這個兒媳，無奈拗不過崇尚自由戀愛的兒子。而這一次，大少爺就是奉老婆之命進城打探消息才送的命，這正好印證了她是克夫的“掃帚星”。如今兒子都沒了，這女人就更成了金家人的眼中釘，趕她走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金家大少奶奶剛走沒幾天，從城里傳來消息說，日本人幾乎沒放一槍，就占領了整座蘇州古城。還聽說，城里的不少店鋪也已陸續開張了。早就厭煩了這逃難生活的仁才終于按捺不住，那天一大早，天還沒亮他就出門一探究竟去了。這一次，他特別繞遠路走閶門，那里向來是姑蘇繁華之地，據說東洋赤佬就是從閶門進城的，倘若那里已太平無事，那么，城里想必也沒什么大事了。仁才風塵仆仆趕到閶門外時，已是上午八九點鐘。他朝城門處遠遠望去，只見高高的古城墻頭插著一面日本的膏藥旗，城門下站著幾個身穿黃軍服、持槍站立的日本兵。原本這個時候，城門口人來人往*是熱鬧了，可眼下卻行人稀少，多半還是挑菜運柴的腳夫。只見他們在日本兵跟前經過時，一個個點頭哈腰，戰戰兢兢。那些日本兵則面無表情，橫眉相對，但也沒有過多地為難他們，這給了在遠處觀望的仁才不少信心，他整了整衣服，今天他是一身學生裝打扮，他壯著膽子，大步朝城門口走去。當仁才來到日本兵跟前時，他的心跳加劇，這是他有生以來，頭一回跟拿槍的東洋人挨得那么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