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先生是畫界中難得的一位儒道合流式的明白人，以他的明智，不知生前可或料想今日畫界之種種。不過我想國人在回顧過去百年的中國美術史時，是不會也不該將他忘卻的。他是一位杰出的畫家，也是一位杰出的美術教育家，然單以前者的身份視之，先生的漫畫、速寫、水墨人物三項則足有他自身的光輝，長普不滅。 葉先生在中國的新美術運動中當為一開山級的人物，*彰顯的莫過于漫畫和速 寫兩項，然中年以后漸次疏離漫畫，速寫卻是一輩子沒有停止，手不停揮，兢兢業(yè)業(yè)， 凝神專注，樂在其中，是畢生的事業(yè)，亦是畢生的癖好，至其將終，還以毛筆宣紙把盛年時期的速寫力作重作數(shù)枚長卷，并論文再次總結速寫一道的種種，似可視為這位速寫巨匠對速寫的*后教言，深值珍視。如此一生系于速寫，在經(jīng)過顛沛流離和“文革”之難后，仍存下數(shù)以萬計的速寫遺稿者，亦當世之稀者。這宗速寫分贈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研究院、中國美術館及他的故鄉(xiāng)葉淺予藝術館，真是皇皇巨珍，正待吾人研究開發(fā)。于之，不獨可探究葉淺予先生的思想、藝術而技術，亦足可印證吾國20 世紀20 年代以降長達70 年間的形象歷史及其流變。昔人謂杜詩為詩史，那么葉淺予先生一生的速寫之作，關注人物、關注時代、關注民族的命運，復關注將之化為紙上的形象，亦若老杜，堪稱畫史，在他真實而感情投入懇切的揮寫中，自有歷史長鏈教落下的大量珠串可究可探，歲月難掩其光華也。 何謂速寫？簡言之則為減筆寫生畫也。然若以此概先生畢生之好之勞作則浮泛甚甚了。我曾拜觀先生各時期大量速寫原稿，亦曾直觀先生命筆作速寫的現(xiàn)場，真全神貫注，持筆如臨陣運神兵之大將，目光如矩，勢若雄獅搏兔，電光火石，迅然成作。遂可斷言，葉淺予的速寫乃是—他手操毫管直面造化的一場生命藝術的撞擊。非惟徒事摹擬呆寫、描頭繡腳者流可以夢見，亦非以所謂科學素描之法所愈寫愈錯者也。繪畫乃情致、意氣之事，葉公的速寫尤其如是，他之所寫不獨寫盡了造化諸象諸神，亦記錄了他昂揚宏美的生命，我們今天面對他的速寫仍可感受到他生命的滾燙和火花般的壯麗華美。 葉公的速寫，于其揮寫的六七十年間，大致可分三種類型，早期傾向漫畫意味，而20 世紀40 年代以降則傾向中國畫，晚年之寫則又往往顯出回浸漫畫意味，神龍回首，首尾相系也。然綜而觀之，當是一律放筆直干，率性而為，智敏肯定，當機立斷，以形寫神，神完氣足，無贅言廢筆，豪邁大氣，痛快淋漓，令人想起并觀照中國大寫意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和書法行草中那種慨然赴之的生命情節(jié)。 先生早歲在上海，年方二十出頭的風華歲月即辦雜志、繪廣告、弄攝影、畫漫畫、 通設計，風風火火，八面出手，開始其傳奇豐富的藝術人生，他的漫畫名作《王先生》 也赫然登場，轟動海上，名噪南北。因著時事和報刊的需要，他的畫筆在無師自通地妙繪王先生之間也開始無師自通地涉作速寫，以之為記錄和調侃、批判社會的藝術利器，輕快而迅捷也。然更為主動自覺地開拓葉派速寫一道的新路還在三十年代初，于此他曾回憶道：“在十年職業(yè)實踐中，從來都是憑記憶和想象起稿造型。1933 年秋天在上海和墨西哥漫畫家珂佛羅皮斯相識，我見他身上經(jīng)常帶著小本本，記錄他在旅行中所見的各種形象，從此我也拿起了速寫本”。“我是畫漫畫的，塑造形象必須用夸張手法，因此，我畫速寫時有意發(fā)揮這一手法，記錄對象的特征，以此運用到我所創(chuàng)造的丑角形象《王先生》和《小陳留京外史》中去。自從我開始在生活中記錄速寫形象后，比之以前那種只憑臆想編造出來的臉譜和人物要豐富真實得多。由于長期在生活中畫速寫，促成了我對形象思維的敏感……” 1936 年7 月葉先生在上海雜志社出版了一本名為《旅行漫畫》的速寫集子，由 南而北地展現(xiàn)了當時極為生動的種種社會人生相。用筆爽利，以夸張為主調，是風 格十分新鮮的速寫作品，有主題，有見地，那敏銳的快筆頗如醫(yī)生的手術刀，批判的功利目的是顯見的。與后來指染中國畫時期的所作，風致頗為不同。所繪人物是眼中之人，亦為漫畫大家的意中之人。因之這些作品絕非呆滯地復制對象，在主觀意識的影響下，鑄造出時代符號明顯的華章。若“算命者”一幅以鐵線之描十分流暢簡潔魔幻般地塑造出那個時代的光怪人物，目光之空洞，行止之無味，生活之無奈，生命之枯淡，以及寫者之哀之憐之嘲之恨之痛之，皆在筆下矣。不是有些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況味嗎！余如南京船民，北地老婦，舞女洋少等等，總被一一速而寫之，生在命在。 這段時期的速寫風致，至今依然放射出寶貴的光華，它是老舊以及學院派所孕育不出的異品異格，切近生活，切近生命，切近時代，法意獨樹，它之溫度未涼，脈息未止，古稀而后依然打動吾輩，并給僵化的人物畫創(chuàng)作樹立著一桿異美的情、藝、技的坐標，令人深長思之。 抗戰(zhàn)入蜀時期，先生交游大千一輩，又因與舞蹈家戴愛蓮結合，鐘情舞蹈，此后的速寫接近水墨，漸漸與所謂中國畫靠攏，弱化漫畫意味，多為其宣紙上的人物畫創(chuàng)作服務，這在苗區(qū)、藏區(qū)人物以及舞蹈速寫中尤為昭注。及至在為徐悲鴻先生延為美院教席，及其后多年主持中央美院國畫系中，他的大量速寫中亦生出學院派的需要來。如傾向于慢寫的老婦、老農(nóng)更向寫實主義靠近，這在蘇派教育體系和新主題創(chuàng)作的制約下，亦為他的一種積極應對。但是他的藝術性格并沒有根本地動搖，尤于速寫一道還是一貫而下，保持著一種可貴的取形攫神、瀟灑剛健的體相，于放脫中自具嚴謹，在凝肅規(guī)整中自由放達，顯出葉派速寫的獨一番家法。十分著名的《扇舞》，只寫背影，用線舒曼而勁脫，如一筆畫貫之，通體暢然，亦動亦靜，天然模樣呼之欲出。于茲之用筆用墨，幾乎讓西洋炭筆于洋紙上化合成嶄新的寫意神品，那動作、那動律、那韻致、那雅化、那生命、那法和意皆由葉公的神筆一蹴而就其中矣，這等速而寫之之作，若放諸四海是一概而會令中西驚艷的；中國書法暢神的用線，因葉公的心手妙合使速寫可致作品，并晉而為名作了。 再如他面對壽高九十的白石畫翁所寫的數(shù)幀，也是下筆肯定，簡而神，老畫師 的目光和手被他手中的細鉛筆線作為得是如何地讓人嘆服??！其后先生又以白描之 法寫于宣紙，便是我們每見每嘆的那幅白石老人影像了！中國的士人向有成仁之義頓悟之快，這仿佛亦為一個文化情結，在許多葉公的速寫名作中，我們自可把此之道和此之技打通起來，因之透過所謂速而為之的寥寥數(shù)筆，還是應該認識到葉公的底里，他那種意氣、心胸、懷抱、人文精神自不可等閑怠慢了。至“文革”罹難以前，他大量的舞蹈、戲劇人物速寫，真正達到了一種具有中國新風的極致，所寫梅蘭芳、荀慧生、蓋叫天、周信芳等以及中外之舞、劇，俱將角色和演主神奇般地雜而糅之，再加上他的筆中風神，直入爐火純青天衣無縫的化境了。就中調性是明亮昂揚的，又絕不失于浮泛輕率，韻律是健勁流動的，卻又不失于淺嘗輒止豆燈飄影；他不是見紅畫紅，見綠畫綠，對于造化他有因長期訓練、砥礪、深究、體悟而形為的特異法門，于對象、造化自有其深切的體認和調派。他常告誡我輩在速寫中觀察、記憶、默寫功能的運用，便深入于上述的大底蘊之中。 “文革”以后，尤其在葉先生去世前的兩三年間，他一輩子不棄不舍的速寫明 顯的畫得少了，然如故鄉(xiāng)之行桐廬所見還是留下了相當珍貴的篇幅，足資研究。但是明顯的是在表現(xiàn)手法上又漸溯漫畫的格調，與水墨新作《長安懷古》以及《天安門》系列形為照映。雖然在葉公晚年，我常有幸侍之左右，談藝論文，受教多多，可遺憾的是竟沒有與他討論這種轉向的原委究在何處。另外，跟隨他一生的鉛筆和速寫本也似乎疏于使用了，他之以往速寫時利如鷹目的雙眼也日漸趨于平和祥慧…… 桐廬桐君山麓，薄霧未散，足下富春江青流依依，我嘗和老人家沿畫苑門前那兩株巨人般的楓、樟旁拾級而下，趟著晨露向麥田塢步去，他堅持不要別人的扶持，一里二里地行去，呼童咤犬，我側眼望之，他那雙眸子依然仿佛在寫著、繪著、強記著、思索著，我想他仍然抗拒不了一輩子的速寫情結，仍然在心畫著吧，否則那百幅富春百圖，西天目組畫以及《旅程畫眼》中大富漫意的附圖，又何所生出呢！故寫與不寫，不寫之寫，皆其速寫之大寫之道也。 速寫的功能何在？速寫的法門何在？目前葉公的老友大漫畫家華君武先生得知 我在編篡淺予先生的速寫新集時，興奮地說，速寫對于繪畫以及創(chuàng)作的關系真是大 可探究的啊！是的，若速寫只是信手揮之的小技小道的話，智勤若葉公者就不會將畢生的心力傾之于斯矣。他盛年的名作，曾被張大千激賞并臨摹的《印度舞》、五十年代的《北京·進城》、六十年代的《白蛇傳彩墨海報》以及晚年的力作山水長卷《富春山居新圖》等等皆莫不與他的速寫有著明顯的臍帶血脈依存關系。吾忽生狂想，或若以電子計算機將他一個多甲子速寫之線連而計之，又當幾許之長耶，又當幾許之不盡耶！葉公即以速寫一道目之，他當不虛此生，亦不虛此生之激蕩，這無盡綿長的生命之線所構建的藝術門類，后輩后人豈能不寶不貴，豈能不由之探究通向大美之境啊！而葉公被費新我諸先生譽為“新仕女畫”的舞蹈、戲劇、女性水墨之作中所鑄造的健康美學典范，其底基主要源于新時代新對象速寫活用的滋養(yǎng)，讀者當不可不察。 當今畫壇，在繁榮喧鬧之中亂花迷目，從藝者成軍成陣，多于牛毛，打著各種旗號、主義的魚目混珠者可謂空前，急欲成功急欲斂名斂利者比比皆是，以相機照片代替生活觀察，妄下筆墨而棄速寫于不顧何可勝數(shù)。沙灘上是建造不起藝術殿堂的，真正的速寫也是繞不過的童子功夫、科班功夫，故吾亦欲以葉公的速寫呼喚同道中的迷失。遂撿出53 年前他撰寫的那本影響一批一批一代一代習畫者的《怎樣畫速寫》重新印行，并補充相關文章以及兩百多幅其各個時期的速寫，合為一集，名之為《葉淺予人物畫講稿》，也算是我對這位恩師百年誕辰的紀念吧。 在編纂過程中，得到葉公的女公子明明大姐的大力支持，并得增補許多珍貴資料， 在此感謝。 謝春彥于滬上淺草齋畫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