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短篇小說選 節選

《契訶夫短篇小說選（譯美文）》：　　居家（一）德昂鐵路上有一個寂靜幽僻的車站，在草原上看去只是孤零零的一團白色，站墻暴露在陽光之中，沒有一點兒蔭涼的所在，并且似乎連人跡也沒有。一輛火車開過，又有一輛開來，車聲隆隆卻仿佛無人聽見，到*后便漸漸消失在空氣里了。車站外面是一片草原，除了一個車夫和他的馬匹外，就別無其他了。一個人下了火車，坐到馬車里面，心情十分愉快。車夫趕著馬車順著路徑穿過草原嘚嘚行去。但見路兩旁廣袤的野草，浩廣無際，純靜怡然，層出不窮。若是在莫斯科附近，是絕對觀賞不到這種景象的。草原，草原，除此以外，便仿佛別無長物了。往遠處望去，能看到的也只有古冢一杯、風車一架罷了。牛車載著煤搖曳著過去，幾只孤零的鳥兒飛得很低，掠著地面過去，鳥翼擊地有聲，令人聽著生倦。　　那時的天氣很熱，約摸走了一個鐘頭，卻仍是一片草原，遠處依然是墳陵孤伏。車夫揮鞭指著遠處，不知道嘴里講些什么事情，不過是那些又長又無味的故事罷了。那種寂寞的神情真是凄苦。一個人想著往事，著實覺得厭惡呢。　　這輛三馬的馬車是遣來接佛蘭回去的。車夫把她的行李搬到車上，然后就放轡上路了。　　佛蘭上車時看了一下車夫，說道：“種種事情恰像往常一樣。十年前我*后一次在這兒的時候，我才是一個小孩子。我記得那時候是老鮑里斯來接我回去的。不知道他還活著嗎？”車夫沒有作答，卻像一個小俄國人一般，滿面怒容地瞧著她，然后隨手攀上車廂去了。　　從車站起程，須行二十五里路，佛蘭心醉著草原的景象，也就忘記了以往的事情，心中只想著大地和自由罷了。她年方二十三，身體又康健。神宇又清爽，容貌又美麗，并且年齡又輕輕——除去這個空間和自由之外，人生至此，可算是無所缺憾了。　　草原，草原……馬蹄嘚嘚地行去，太陽愈升愈高……在佛蘭看來，她童年時，這草原在六月里從來沒有這樣豐茂、這樣光明燦爛過。只見野花有綠有黃，丁香花是白的，并且花叢中和暖地上還放出一種芳香來。道途邊有一些綠色的奇鳥……佛蘭許久沒有祈禱了，可是現在她卻和睡魔力爭起來，喃喃地祈禱：“主啊，應許我在這兒的快樂。”于是她感到靈魂得到了平安和愉快，并且覺得仿佛她自己樂意終身像這樣乘看車眺望平原一般。　　忽然看見一條深澗，叢生著赤楊樹和幼槐樹，空中蘊含著一點兒濕氣——想來澗底一定是一條泉水了。但見那澗的近邊，有一群鷓鴣，無聲無息地飛將起來。佛蘭于是想起了以前在黃昏的時候。她們常常散步到這個澗旁來，可見，這里一定離家不遠啦！現在呢，她果真能夠看見村里的白楊樹、谷倉、黑煙——他們正在那里燃燒干草呢。果然，達莎姑母出來迎她了，并且在那里晃著她的手帕哩，祖父也站在土臺上啦，啊喲，佛蘭是何等的快樂啊！佛蘭的姑母好像犯了神經病似的嚷道：“我的寶貝啊！我的寶貝啊！我們的真的主婦來啦！你必須明白你是我們的主婦，你是我們的王后！這兒的種種東西全都是你的！我的寶貝啊，我不是你的姑母，卻是你的志愿的奴仆。”佛蘭除了她的姑母和祖父外，便沒有其他的親屬。她的母親早已故世，她的父親是一個工程師，三個月前在西伯利亞歸來的途中不幸死在喀山。她的祖父唇上長著一大把灰色的胡須。他是個身材矮胖、面色發紅的人。他犯著氣喘病，走起路來須撐一根拐杖，而且凸著他的胸膛。她的姑母是一個四十二歲的婦人，腰間束縛得很緊，穿著很漂亮，袖子高高地直卷到肩上，一望便知是悉力模仿少年人，而且仍是用心在那迷人的姿態上，她行走起來，依舊做出嬌步輕移、細身斜倚的模樣來。　　她摟住佛蘭說道：“你愛我們嗎？你不驕傲嗎？”依從祖父的意思，佛蘭祭過了神，他們在餐間消遣了很長一段時間后——于是佛蘭的新生活就開始了。家人給她準備了一間*好的房間。家中所有的氈毯全都放在這間屋里了，而且還放了許多的花兒。夜間佛蘭便在那又安適又寬大而且非常柔軟的床上躺將下來，拿起一條久藏未用的絲被，把自己蓋上，那時她心中一樂，不覺笑起來了。　　當夜，達莎姑母走進來給她道晚安。　　姑母一面坐在床上，一面說道：“你又到家了，感謝上帝。我們辦理得非常好，我們要什么東西便有什么東西，這是你所見到的了。只有一件事情：你的祖父近狀很壞！壞得很啊！他的呼吸短促了，他的記憶力也慢慢地衰弱了。你可記得以前他多么強壯，多么有力呀！現在他無論什么事都不能做了……在從前的時候，倘使仆人們惹了他的不喜歡，或者做錯了什么事，他登時就要跳起身來喝道：‘打二十下，拿棍子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