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白話聊齋 節選

書摘
剛一更天時，女子果然來到宗秀才的書齋。兩人云雨交會，親愛至極。如此過了好長時間，隱秘而無人知曉。趕巧有一個西方和尚住在村中寺廟里，看見宗秀才，驚訝地說：“你身上有邪氣，曾經遇見過什么?”回答說：“沒有。”過了幾天，宗秀才悄無聲息地忽然病了。女子每天傍晚都帶些甘甜果品來給他吃，殷勤地體貼安慰，如同夫妻般恩愛。但是躺下以后，一定強求宗秀才與她交歡。宗秀才抱病在身，不能忍耐她的糾纏；心疑她不是人類，但也無法哪怕暫時拒絕而讓她離去。因而對她說：“前時有和尚說我被妖精迷惑，今天果然病倒，他的話應驗了。明天便請和尚來，求他畫符念咒為我驅邪。”女子聽了，臉上慘然變色。宗秀才更加懷疑她。
次日，宗秀才差人將情況告訴和尚。和尚說：“這是個狐貍。它的妖術還淺薄，很容易捉住它。”就畫了兩道符交付派來的家人，并囑咐道：“回去找一個干凈壇子放置床前，就將一道符貼在壇口上。等狐貍竄人壇子后，趕緊拿盆來扣住，再把另一道符貼在盆上，然后投到熱水鍋里用烈火烹煮。一小會兒，狐貍就斃命了。”家人回去，完全按照和尚的吩咐安排妥當。這天深夜，女子才過來，她掏出袖中帶來的金橘，正要走近床前問候，忽然壇口颼留一聲，女子已被吸了進去。家人猛然跳起，蓋壇貼符，迅速完成。正要拿去烹煮，宗秀才見女子帶來的金橘撒滿一地，追念起過去恩愛，凄然動情，趕緊叫家人放了她。家人揭去符咒，掀開盆蓋，女子從壇中出來，已經垂危狼狽不堪，向宗秀才跪下磕頭說：“我的大道即修成，這一旦間幾乎化為灰土。宗郎是仁人君子，我誓將報答您的恩德!”說完就走了。
幾天之后，宗秀才病情更加深重，好像命星就要隕落。家人慌忙奔向市場為他購買棺材，準備后事，路上遇見一個女子，問道：“你是宗湘若的管家嗎?”家人回答說：“是。”女子說：“宗郎是我的表兄，聽說他病勢沉重，原想順便去探視，剛巧有事不能去了。這里有一包靈藥，勞你帶給他。”家人將藥帶回。宗秀才想了想，自己的中表親中沒有表姊妹，知道是狐貍報恩而假托的。吃了她的藥，果然病情大見好轉，十天后就完全平復了。心里感激她，對空禱告，希望能再次相遇。
一天夜晚，宗秀才閉門獨飲，忽然聽見有彈指敲窗的聲音。拔開門閂出去一看，那人正是狐女。他非常高興，握手致謝，迎進房里，留住她一起飲酒。狐女說：“別后心中不安，左思右想，無法報答你的高恩厚德。現在為郎君找到一位佳偶，可否算是略微盡責了呢?”宗秀才問：“什么樣的人?”狐女說：“這不是你能認知的。明天辰時，你一早乘船過南湖。如看見采菱角的女子，其中有位披著冰紗披肩的，你應當快劃船趕上她。如果水上迷失了去向，就望著堤邊尋找，發現有短梃蓮花隱蔽在荷葉底下的，就采回來，用燭火燒它的花蒂，定能得到一位美婦，并且能夠長壽。”宗秀才非常慎重地接受了她的指點。狐女說完就要告別，宗秀才一再挽留她，狐女說：“自從那次遭遇惡劫和厄運之后，使我頓然領悟了人生至理，就是何必因貪戀錦被中的情愛而去惹人仇怨呢!”說完，表情嚴肅地告辭而去。
宗秀才依照狐女說的，第二天一早來到南湖，見荷花蕩里美女很多。其中有個披垂頭發的少女，肩頭披著冰紗，是個絕妙的女郎。他趕快搖船逼近，忽然迷失了女子的去向，就撥開荷葉叢去尋找，果然發現有一支紅蓮，梃稈不滿一尺長，便折下蓮花回家來。進門后放置幾案上，就站在一旁削蠟，準備點燭燒灼它。一回頭，發現紅蓮已經化為美女。宗秀才驚喜得伏地跪拜。女子說：“傻書生!我是妖怪狐貍，會給你帶來禍害的。”宗秀才不聽她的。女子說：“是誰教你這么做的?”回答說：“小生我自能認得你，哪用別人指教?”便握住她的手臂拉她，女子隨手落地，變成怪石，高約一尺多，玲瓏剔透。宗秀才便搬起來供到桌案上，焚香敬拜而祝禱。到了夜晚，關緊房門，堵塞墻洞，惟恐她逃走。平明一看，卻又不是石頭了，又變成一襲冰紗披肩，遠遠就能聞到一股香氣；展看披紗的襟領，還有殘留的脂粉。宗秀才蓋上被子抱著紗帔躺下。天黑時起來點燈，等回到床前，見那垂發少女正躺在枕席上。宗秀才高興極了，恐怕她再變化，苦苦地哀求祝告一番之后，才挨近她躺下。少女笑著說：“真是孽障啊!不知什么人多嘴多舌，竟教這瘋狂的小子纏死我!”于是便不再拒絕。兩人交歡中，女子好像承受不了，屢次請求停住。宗秀才不聽。女子說：“要是這樣的話，我就變化而去!”宗秀才怕她跑了，只好作罷。
從此以后，兩人感情和諧。家中金銀綢緞常常裝滿箱柜，也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女子見了外人只喏喏應聲，似乎口中不能言語，宗秀才也忌諱人家說她怪異。女子懷孕十個多月，計算到了該產的日子，她進入內室，囑咐宗秀才關住房門，禁絕別人敲打。她自己用刀剖開臍下肚腹，取出嬰兒，叫宗秀才撕條綢布給她纏扎好，過了一夜，刀口就愈合了。
又過了六七年，女子對宗秀才說：“業緣已經償滿，請從此告別了!”宗秀才聽了流下淚來，說：“賢妻嫁給我的時候，貧窮得不能自立，完全依賴賢妻得以小富起來，怎么忍心便遠離我而去呢?況且你又沒有娘家親族，將來兒子不知道自己的母親，也是一件遺恨的事啊!”女子也感到失落而郁悶地說：“有聚合必有離散，本是人間的常理。兒子生有福相，郎君也能長壽百歲，人的一生還要求什么呢?婢妾本是何氏。如蒙不忘夫妻恩愛，思念我的時候，就抱著我從前的舊物而呼喚道：‘荷花三娘子!’一定能見到我的。”說罷，已從丈夫的糾纏中脫身而出，說道：“我去了!”就在宗秀才驚顧之際，已經飛起高過頭頂。宗秀才急忙去拽她，只抓下一只鞋來。鞋脫落掉到地下，化為一只石燕，顏色比丹朱還紅，里外晶瑩明澈，像水晶一樣。宗秀才便從地上拾起收藏起來。翻撿箱中，女郎剛來時所穿的冰紗披肩還在里面。每當想念她時，抱著冰帔呼叫“三娘子”，那披肩宛如女郎，歡容笑眉，全像往常一樣，只是不說話罷了。

老頭兒問道：“聽說你家祖上編纂過一部《涂山外傳》，你知道嗎?”耿生回答：“知道。”老頭兒說：“我家是涂山氏的后裔。唐代以后的譜系還能記得；五代以上的家族世系，早已失傳了。希望公子能給予指教。”耿生大略講述了上古時期涂山女佐助大禹治水的功績，使用豐富的語句加以美化，奇妙的思緒，噴涌如泉。老頭聽了大喜，對兒子說：“今天有幸聽到從來沒聽說過的遠祖歷史。耿公子也不是外人，可以請你阿母和青鳳過來一起聽聽，也好讓她們知道我家祖上的功德啊!”孝兒領命，走進帳幔里面。不一會，老婦領著女孩兒從里面出來。仔細打量少女，細弱的體態充滿著嬌艷，秋水般的眼睛顯露出聰慧。人間再沒有她這樣美麗的了。老頭兒指著老婦說：“這是我的老妻。”又指著少女說：“這是青鳳，鄙人的侄女兒。很聰明，凡是她所耳聞目見的，就能心記不忘，所以叫她也來聽聽。”
耿生講完開始飲酒，看著旁邊的女郎，目不轉睛。女郎察覺到，害羞地低下頭去。他暗中伸腳踩了一下女郎的金蓮小腳；女郎急忙縮回腳去，卻并無氣怒的表情。耿生神采飛揚，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拍著桌子說：“能得到這樣的女子為妻，即使南面稱王也不換啊!”老婦見耿生漸有醉意，越發狂放，就和青鳳一同起身，急忙撩起帷幕進去了。耿生見此情景感到失望，便也告辭老頭兒出去了。但是心中總是縈繞牽掛著，不能忘懷青鳳。
到了夜晚，耿生又往那里去，房中依舊散發著脂粉的芬芳，但在那里靜等了一個通宵，卻寂無聲息。他回家與妻子商量，要帶著全家到宅院里去住，希望還能遇見青鳳。但妻子不肯去。耿生于是獨自搬去，住在樓下讀書。夜里正坐在書幾旁邊，看見一個鬼怪披頭散發進來，臉黑得像抹了漆，睜大眼睛瞪著耿生。耿生笑笑，用手往硯臺里蘸墨涂在自己臉上，兩只眼睛閃閃發光地與鬼對視，鬼禁不住威懾，慚愧地退走了。
第二天夜晚，夜靜更深，耿生吹滅燈燭，正要就寢，忽然聽見樓后有拔閂開門聲砰然響動。他急忙起來偷偷察看，只見門扇半開，不大會兒，聽見細碎的腳步聲，有人點著蠟燭從房中出來。走近一看，原來是青風。青風猛然間看見耿生，驚慌地倒退回去，急忙把兩扇門關上。耿生挺著身子跪在門外訴說道：“小生我不避險惡，獨自搬到這里，實在是因為你的緣故。幸好深夜沒有旁人，能得握握你的手，對我笑一笑，也就死無遺憾了!”青鳳隔著房門對他說：“你的摯愛深情，小女子哪能不知道呢?只是叔父家教很嚴，實在不敢答應你的要求!”耿生一再地哀求女子道：“也不敢指望和你有體膚接觸之親，只求能見一見你的容顏就滿足了。”面對如此懇請，女子似乎肯可了。打開房門出來，抓住他的手臂拉他起來。耿生高興得發狂一般，兩人相互擁扶著走進樓下書房里，順手把青鳳抱過來，放置在自己膝蓋上。青鳳說：“幸虧咱們前世有緣，能在今日相會。不然，過了今宵，再怎么思念也沒用了。”問是什么原因，回答說：“阿叔懼怕郎君性情粗狂，所以曾變化成惡鬼來嚇唬你，而你卻不為所動。如今已在別處選好了住宅，全家人都忙著搬移家具什物往新居去了，留下我在這里看守，明天就都走了。”青鳳說完就要離去，說：“怕我叔父回來。”耿生硬拉住不放，想和她交歡。正在兩人爭執之際，冷不防老頭兒推門而人。青鳳一時間又羞又怕，無地自容，低頭倚在床邊，捻弄著裙帶而不敢吭聲。老頭兒怒氣沖沖地責罵道：“下賤的奴婢，辱沒我的門風，還不快走!等回去拿鞭子抽你!”青鳳低著頭急忙離去，老頭兒也隨即出門走了。耿生尾隨在后邊探聽動靜，只聽見老頭兒百般責罵，又聽見青鳳嗚嗚咽咽的哭泣聲。耿生聽著心如刀割，大聲喊道：“罪責在于小生，與青鳳有什么關系?如能寬恕青鳳，無論刀砍斧剁，小生都甘愿一身承受!”過了好久，房中寂然無聲。聽不見什么動靜了，耿生才回去睡了。
從此以后，宅院里再沒有任何動靜了。耿生的叔父聽了這事感到奇怪，愿意把房舍賣給侄兒住，而不計較價錢。耿生自然歡喜，便帶著全家搬了進去。住了一年多，非常安適，但他卻沒有一刻忘記過青鳳。遇清明節上墳回來，路上看見有兩只小狐貍被狗緊緊追趕。其中一只往荒野里逃竄而去；另一只卻慌急地奔跑在道上。它望見耿生，就依戀地靠近他，發出哀鳴，縮頭耷耳，仿佛向他乞求援救。耿生十分可憐它，便敞開衣襟，將它提裹在懷里抱回家來。關好門放在床上，卻原來是青鳳。耿生一見大喜，連忙撫慰問候。青鳳說：“剛才和丫鬟一起玩耍，遭遇到這場大災難。倘若不是郎君搭救，一定葬身狗腹了。希望不要因為我是異類而被人憎惡。”耿生說：“天天深思懷想，夢魂牽掛，見到你如獲奇珍異寶。怎么能說什么憎惡呢?”青鳳說：“這真是天意啊!不因這場毀滅性的災難，怎能有機會跟隨你呢?真是很幸運了!丫鬟一定以為我已經死了，從此可以與郎君堅定永不分離的終身之約了。”耿生心里喜歡，就另外安排房舍讓她住下。